第三章(1 / 2)

林野佳人 吉儿·柏奈特 13645 字 2018-05-30

有人把他吊死了。那个英格兰佬四肢张开趴在一棵栗树的底下,一根套索围着他的脖子,一条黑色的布绑在他的眼上;他的头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根断掉的树枝,套索的另一端还挂在上面。断裂的树枝让浅色的树肉部分露了出来。

她捂着嘴坐在原地,消化自己所看到的一切。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,再加上铠甲的重量,必然会让树枝无法负担。将一个穿着铠甲,被绑上黑色眼罩的男人吊在树上的景象,让她脸上的血色尽失。

她吓呆了,只能瞪着他硕长的身体,他的脚就在自己的脚下,而她就是被他的腿绊倒的,骑装的马刺尖端还压在她的脚踝上。

她闭上眼睛,不自觉的泪水滑下忽热忽冷的脸颊,全身发寒,冷汗从身体冒了出来,而身边的林木、树丛,甚至连光线和空气都开始旋转。

她深深>吸>一口气,尽力压下反胃的感觉,然后爬到一边,用手压住翻搅的腹部,朝着树丛一次又一次地呕吐。

当胃里的东西都吐光时,她滚到旁边,用手臂盖住宾烫的脸,躺在那里哭到无法喘息。

背后传来一个声音。她迅速抬起头来,瞪着那个死尸。

他像岩石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,像是死了一样。

她这才想到凶手可能还在附近。于是慢慢地四处张望,抓着那根树枝站起来,到每一处树丛旁边,先慢慢靠近,再用树枝猛力挥打;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。

她靠得更近,眼睛注视着他的背,找寻任何呼>吸>的动作——但一无所获。

她不敢把他翻过来,害怕看到他脸上的死亡。她从未见过任何被吊死的人。一个有灵魂、有心、有理智的人,竟然可以对自己的同类做出这种扔石头或是吊死他们的事情。

就像她以前曾经那么害怕过这个人——他可能是她的敌人,可能会杀死她,而且曾经追逐过她——她也不会自己逃走,把他像这样毫无尊严、毫无怜悯地留在这里。

她必须让他得到安息,好好安葬他,筑个火葬堆——或任何事。

先拿下套索,她想着,开始朝他伸出手去。当发现自己的手比狂风中的树叶抖得更厉害时,她将手收回。

她等了又等,努力鼓起勇气,对自己喊着话。就是现在,黛琳…他不可能会伤害你。不过是个人,就跟你一样的人,傻丫头!你以前也碰过动物的尸体,乌鸦、狐狸,甚至连狼都碰过,这跟那些没什么差别。

她深深>吸>了一口气,伸手抓住套索上的结。

他的身体扭动了一下。

她尖叫一声,又爬了回去,双手紧紧按住嘴吧。

他还活着?

她摇摇头,仔细看着。

也许是,也许不是。她很小时,老莱蒂杀了一只鸡做饭,鸡的头已经砍掉了,但那只无头的鸡还能像影子一样追着黛琳到处跑,最后才忽然停住倒了下去。

外婆一再向她保证,那只一直追着她跑的鸡其实已经死了,但黛琳仍不相信她的话,而且从此再也不吃鸡肉。

她让自己抓起紧绑在他脖子上的套索。他没有任何动静,所以她慢慢地把绳结松开,好把绳子拉离,平放在地上的绳子像死神的光圈一样围绕着他的头。

她紧盯着他的后脑,然后一手放在他的肩膀,一手放在臀部,然后尽可能紧闭着眼睛,试着把他翻过来。

搬动那些古老的蓝色巨石可能还比较容易。她深呼>吸>以后,又试了一次,还是没有成功。

最后她紧紧抓住他的铠甲,双脚深陷进土里,用全力拉。

她感觉到他终于有了动静,翻过身来,但他的铠甲接着撞上了她的胸部,几乎让她窒息。她躺在地上,眼睛依然紧闭着不敢睁开,然后推开他的手臂,深深地>吸>了两口气。

“我不敢看你的脸,英格兰佬。”她躺在原地,想鼓起足够的勇气张开眼睛。然后她爬起身,双手紧紧地按住膝盖,一边开始数数,等数到一百时,她终于有勇气睁开眼睛,先直直地瞪着眼前的树干。

他呻吟出声,而她往下看。那个暗哑的声音不是风,而是出自他的嘴。

她把手指放在他被套索绞出深红色血印的喉咙上。

他还活着,天哪,他还活着!

他的心跳在她的指尖底下微弱地跳动着,就像那只雉鸡一样地微弱,但对这个男人而言并不是一个好预兆:因为雉鸡的心脏比人类小得多了。

她俯身到他身上。“你还活着,英格兰佬,听到了吗?你还活着!”她拍拍他脸颊,红色的短髭长满了大部分的下颊和嘴吧四周。

他仍然闭着眼睛,因此她又拍了拍他的脸颊。

“英格兰佬!”没有动静,她看着他的脸,颧骨附近的皮肤已变成了青色,但还不是死人的那种灰色,只是苍白了点,又沾上泥沙和一些碎裂的叶片而已。

她拍净他的脸颊,他脸上的肌肤尚温。

他还活着,目前为止。现在怎么办…她无法独力移动他,因此她得想点办法。

“马儿…”她大声地自言自语着,她可以借助马儿。

“留在原地,”她说着,仿佛那个骑士可以了解她的话,然后顿了一下,摇摇头,喃喃道:“你在想什么?黛琳?你以为他会站起来走掉吗?”

接着她转身跑开,穿过灌木丛,跑过<imgsrc="image/mijpg">蜂群,一直一直地跑着,脚步像鼓声一样充满了韵律感:跑!跑!跑!跑!

当她终于跑上通往小屋的小径时,呼>吸>早已急促,肺部开始燃烧,没有足够的气吹口哨呼叫马儿。

她仍旧跑着,从阴暗的林间冲进阳光灿烂的草地,然后停下来,弯下腰,双手抵在膝上,一边试着回复平稳的呼>吸>。>吸>了几口气之后,她挺直身体,>吸>进了足够的空气准备吹口哨,但那声音非常地微弱,因此当马儿抬起头看着她时,她感到非常讶异。

“过来,马儿!过来!”

她摸摸它的口鼻,然后跃上马背,骑着它穿过石桥到小屋那里,然后从墙上的木椿抓起一圈绳子,再从床上拿起她唯一的篮子。

过了一会儿,她又回到马背上,将篮子和绳子塞在前面,然后骑进森林中,往恶魔森林和她祈祷还活着的骑士迈进。

英格兰佬的情况恶化了,黛琳没想过他还能活着。但他办到了。

他一直没有张开眼睛,也没有开口,就连她脱掉那身沉重的铠甲,用一条吊索拉住绳子和毛毯,然后绑到马儿身上,慢慢将这个垂死的英格兰佬拖回家时,他也没有醒来。唯一显示他还活着的证据是:当她拖动他时,从浮肿的喉咙里发出的一些低哑呻吟,但这些声音像是某只性命垂危的野兽,而不是人类的声音。

白天过去了,而他静静地躺在她从床上拆下来,铺在小屋角落的被单上,上面是一扇打开的窗户。他只穿着内衣和袜子,盖着那条在用来拖他穿越过森林以后,她已经用力拍打干净的毛毯。

一轮银月升到暗空中,夜里的冷空气开始钻进窗口,要是气温降得和昨晚一样低,她就得要快点关上窗户。

蚊子绕着她放在窗台的闪烁烛光飞舞,萤火虫在打开的窗户外面绕着圈圈,在冷冷的夜风中留下一条条淡淡的光线,猫头鹰对着月亮发出咕咕的声音,她听到马儿在溪边喝水发出的声响;屋子外面是各种生命、繁星和明月,而屋于里面则躺着这名可能会死去的男人。

她将一条布块浸入盛满冰冷溪水的木碗里,擦拭他转成滚烫暗红色的脸和颈背,脖子勒痕上混合着药草的青苔泥也开始干裂。

她花了很长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换掉伤药,小心翼翼地不想造成必要之外的疼痛。

药膏下的勒痕开始从赤红转紫,并且变得更加浮肿,伤口的边缘已经开始溃烂,所以她用冷水清洗,希望能让他舒服一点。

但那并未奏效,他非常地痛苦。

每次她用布碰触他的脖子,她都很担心,他一发出呻吟,她便停止,直到涌出的泪水让她再也看不到他。最后她坐倒在地,用手背抹掉眼泪,大骂自己是傻瓜,并希望自己能学学老莱蒂,不要这样心软。

小时候,她会因为一只苍蝇死掉或是踏到一只蜘蛛而嚎啕大哭,老莱蒂说每当她给黛琳一杯蜂<imgsrc="image/mijpg">当零食时,黛琳总会慷慨地将大半分给蚂蚁。她不知道外婆对这个骑士会有什么看法,会不会骂她笨,竟然帮助一个如果活着可能会伤害自己的男人。

她闭上眼睛,在理智与感情间痛苦地挣扎着,知道自己会一直做出同样的事——即使对方是敌人也一样。她看着这个男人时,她看到的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类,而他曾被狠狠地折磨过,被吊在树上,却幸存了下来。

看着他时,她感受到的并不是自己的恐惧,而是为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所涌起的心痛,就像心脏被人从胸膛中硬生生扯出来一样。这种不人道的行为再次提醒她,这个世界有多么黑暗和残酷。

她静静地看着他,似乎在等待奇迹从天而降,然后才重新开始帮他擦拭。

但他伸出大手推开她,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声音,虽然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呻吟,但依然可以辨识出声音里蕴涵的怒气。无论他的意识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哪个地方,必定都是处于狂怒之中,而且正与深藏在内心的某些东西交战着——即使眼睛并没有睁开。她可以感觉到从他体内扩散出来的情绪,那跟某些被逼到绝境的动物所散发出来的恐惧是一样的。

他开始翻来复去。她试着抓住他的手臂,但他的力量实在太大,因此她只好整个人压在他身上,以使他静止不动。然后他突然静了下来。

她将耳朵靠上他的胸膛,怕他就这样死了,但他的心脏仍然在跳,因此她慢慢地下来,跪在旁边看着他。

他再次呻吟。

她倾身向前,困惑、忧心,感觉极度无助,没有动物或是人类应该忍受这种痛苦,即使这个有能力杀了她的骑士也一样。

她将手放置在他的心脏上方,让他镇定下来,就像她对待坠落的鸟儿,或是受伤的狐狸一样。

他突然剧烈地扭动,手臂直直向她飞来。

在她想到要闪避之前,他的拳头撞上了她的眼睛。

她用力仰倒在地,喘不过气来,眼冒金星,过了仿佛永恒一般的几分钟,才喘息着,试图平复呼>吸>。她一边喘气,一边将膝盖弯到胸前,侧身躺着,手盖住眼睛,忍受着突如其来的悸痛,锐利的痛苦仿佛脑袋已经碎裂了一般。

她躺在原地,了解到自己别无选择。当脑鸣停止,她可以再次活动以后,她不得不做出自己不想做的事——将他绑住。

当一个骑士的身形逐渐靠近时,洛杰所留下的那一小队人马正聚集在燃烧的火堆旁边。

这批人的领队,有着一头黑发和小巨人般身高的寇裴恩站了出来。

雷拓宾骑着马上前,勒住缰绳。

“你去了很久,拓宾爵士。”裴恩指出。在他们所有人都觉得等了太久以后,拓宾前晚便出去找寻洛杰,还有其他三个人跟他一起出去,每个人往不同的方向搜寻。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回来了,对领主的下落一无所获,但拓宾没有回来。

拓宾没有对任何人解释他为何去了这么久。大家都知道拓宾的身分,他的父亲是国内最有权势的领主之一,而这个儿子既傲慢又顽固,即使在葛莱摩伯爵鲍麦威身边担任随从时也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