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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翻雨覆

    作者:爱神苏西

    文案:

    他,第一次看见她,就不喜欢她!她是那个贱女人带来的拖油瓶,估计将来也是个专勾男人的狐媚子。她从来就不是他的妹妹,母债女还,他要报复!既是狐媚子,那他就送她进青楼,让她施展媚功专以美色侍侯男人!他就是要她当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!他要亲手毁了她!

    第一卷覆雨翻云

    梅廿九~思情

    楔子

    他转过头来,俊脸上有捉狭的笑,“据说男人救了妖,妖都会以身相许的,是这样的吗?”

    他说:“记住,以后若是让我再见到你,你就是我的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南方的冬末春初,总是交替得很快。

    冬天还未真正褪去寒衣,春天就急不可耐地落下雨来。

    推开木格窗,通往梅园蜿蜒着的青石路,在蒙蒙细雨涤荡下清冷而寂寥。

    园子里是一片残垣断壁,有着大火肆虐过的痕迹。

    而幸免存活下来的梅花,就在无尽的寒寂中傲放。

    丝丝细雨,润物无声地飘落在洁白素雅的花朵上,粉嫩的花瓣娇弱地承接着雨水,渐渐汇聚溢满,盈盈欲坠,像美人噙着珍珠般的泪滴,晶莹剔透。

    盛开的梅花美得动人心魄,但我并不为此动形于色。

    因为,鲜花通常不属于赏花的人,而属于牛粪。

    我慵懒地坐下,斜倚在铺了紫貂皮的美人榻上,一袭宽松的白袍,一头乌黑的长发倾泻在肩头,直拖曳到榻下。

    我叫梅廿九,过了冬天便十七岁了。

    是这座破败梅园的主人。

    其实不久前的园子还是很漂亮的,经常有文人雅客出没,还有着清脆的欢歌笑语和动人飘渺的身影,而如今只剩下一片萧瑟。

    梅园曾经有个好听的名字叫:欢喜阁。

    它是远近闻名首屈一指的青楼妓院,一场大火让它一蹶不振。

    三个月前我是这里的红牌,但现在我是这里的老鸨,正为欢喜阁的复兴而努力着。

    缕缕檀香烟从三足银鼎熏炉里逸出,在屋里氤氲弥漫,让放松下来的我昏昏欲睡。

    侍女琉璃蹑声近前,问道:“九姑娘,累了吧?今晚将军府的宴席还去吗?”

    我转过疲惫的脸,苦笑一下,道:“能不去吗?”

    今晚不仅有许多权贵到场,而且白将军还请了许多青楼的红牌前去助兴,这是一个展示青楼形象的绝佳机会,我相信很多人就如我一样对这次宴席虎视眈眈,我还指着这次露脸来挽回点欢喜阁的客源与人脉呢。

    再不重振旗鼓,欢喜阁的姐妹们都快熬不住了。

    所以,一定要去。天上下刀子也要去。

    我举起琉璃递过来的飞天凤鸟纹镜,镜子现出一张吹弹得破、白玉般无暇的脸,如星的美目顾盼生辉,润泽的樱唇不点则红,只是镜中的人黛眉轻蹙、近乎透明的脸上总带着倦怠与忧郁的神情,苍白得与身上的衣物浑然一体,没有半点血色。

    镜中人,美则美矣,却总带有一种饱经沧桑的落寞与憔悴。

    我颓然地放下镜子,轻轻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一阵冷风吹进,琉璃走上前将窗户关好,说,梅花开得很好,九姑娘,待我去折它一大枝插在瓶里留作观赏,可好?

    我轻摇螓首制止了她,淡然道:“让它好好开着吧,本就时日无多,何必加速它的凋落呢?”

    花开正好,无故为何要去招惹?难道只为了贪图它的美,就可以无视它的生死吗?!

    若是如此,真去折了,只怕手中留的不会是余香。

    但是,我又为何如此愤慨呢?它开它的,我活我的,已无相干。

    尽管我曾是那个掌控梅花盛开和凋谢的主。

    和琉璃边说着话,我边闭上眼假寐,几日来流连于声色的应酬奔波,让我有点倦怠。

    尽管意志昏沉,我纤细如青葱的手指却紧握着一块绸帕,上面绣着一朵昙花。这块帕子是早逝的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信物。我随身带着已经很多年。

    我母亲是属昙花的。

    而我属梅。

    不必对此奇怪,因为我们都不是人。

    这就如人类有属相一说,我们的属相,就相当于人的属相里牛鬼蛇神之类。

    我们是花妖。

    不过,一只早已经灰飞湮灭,另一只则丧失了法力,成了一个软弱的女人,甚至比普通的凡人还无抵抗力。

    母亲犹如昙花般美丽。可每当我回想起昙花时,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况味。

    我爱它的哀婉动人,也恨它的懦弱自私;我爱它的凄艳悲壮,也恨它的固执偏狭,而这两者偏偏是如影随形,相生相伴的,正如盛开与凋谢是花之魂,追求完美与脆弱不堪也是我们花妖族的精神特质一样。

    肩上的梅花印记隐隐作痛,像有团火在灼烧,虽然已经完全是普通人了,但还是会有花妖的痕迹,譬如这个梅形印记在梅花开的季节便会发红,如针扎般刺痛,直痛到心尖上,似在提醒着我原是个不羁的梅花妖,让我辗转反侧,彻夜不得眠。

    我也想做回花妖,但我已不能了。

    在我九岁的时候就被母亲封住了法力,本来在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恢复的机会,却被人为地破坏了,因此我永远不可能再做回花妖了。

    外面的雨还在下着,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。琉璃见我实在是倦极,便道,九姑娘你先歇着吧,等会儿我再帮你梳妆。

    我应了,便昏昏睡去。

    睡梦中仿佛又置身于那片梅花林海中,我张开双臂在漫天花雨中盘旋,梅林中回荡着我银铃般的笑声,我小小轻盈的身体在腾空飞跃,似乎是林中穿梭的精灵。

    这似乎是我小时侯的场景。

    那时的我是只小花妖,就是传说中花的精灵。

    世上每种花中都有花妖存在,每只花妖只有两百岁左右的寿命,只比人类稍长了点,当然修道成仙者除外。可修仙路漫漫,几万年也不会出现一两个修成正果的,希望实在太渺茫。

    于是大多数花妖都退而求其次,大都安心认命地享受着闻香而醉、随花开落的日子。

    但也不是每只花妖都能随意掌控所属花种的盛开与凋谢,只有具有特殊秉质的花妖才可以。

    不知如何就具有了特殊秉质,我竟然做到了,虽然控制花开的动作与速度还显得稚嫩与生涩。

    不会忘记当用小手指对着梅花念了声咒语,那树红梅居然缓缓绽放时我的惊讶与喜悦。我朝着母亲露出了一个灿烂而得意的微笑。

    母亲老是望着我小小年纪就显露出的不俗容颜而忧心忡忡,虽然我其实就像是她缩小的翻版。她总感到我的身边围绕着很重的戾气,因此严令三申,没有她的陪从我独自一人不得在花丛中流连。

    但生性淘气的我偏喜欢在梅花林中一展我不羁的天性,每当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便会到梅林里与梅花雨共舞,学习掌握花开花落的调控技巧。

    那年那天的午后,年幼的我独自穿梭在梅林中,与飘落着的梅花轻盈共舞。

    正自在快乐地飞舞着,没料想从草地上突然窜起一只隐匿着的长形庞然大物,张开血盆大口,向我猛扑过来!

    待我回过头来,那只怪物的嘴离我只有一步之遥了,我甚至已经闻到它大嘴里令人晕眩的膻腥臭味。

    怪物看着我的眼睛里闪着贪婪而猥亵的眼光,它摆动着身体,粗大的尾巴兴奋地圈卷着,想要紧紧缠绕上我纤细的身子。

    我惊呼一声,身子立刻向前飞跃而出,险险躲过怪物的袭击,但怪物依然穷追不舍。我转身,长袖一甩,兜住漫天的花瓣,向怪物直抛过去,柔软的花瓣瞬间变成尖利的花针迎面向怪物射去。

    怪物躲闪不及,铜铃大的眼睛被扎中了几枚花针,它疼痛得咆哮一声,窜起半天高,粗大的尾巴狂怒地将一棵梅树拦腰折断,接着向我猛扑过来!大有得不到我便将我吃下去的架势。

    我围绕着梅树与怪物周旋,但渐渐地,气喘吁吁、疲于奔命的我已体力透支,我粗浅的法术根本抵挡不了这庞然大物凌厉的攻势。

    我开始后悔没有听从母亲的告诫,我一边奔逃一边张开颤抖的唇,惊惧地喊道:“娘,娘——,救命,救命——”,整个梅林都回荡着我慌乱的呼救声。

    但这个梅林本就人迹罕至,而我和母亲栖身的山洞又离这甚远,就算母亲闻声赶到,只怕我早已经葬身于这个怪物的腹中了。

    终于,我的身形开始迟缓下来,脚下突然一绊,我扑倒在一棵梅树下,想爬起来却发觉脚踝处疼痛钻心,再也无力起身。

    我惊惶地往后缩着身子,而那只怪物见状,红色的眼睛里闪着狰狞的光,窜扑上来,张开大口便朝着我的脖颈狠狠咬了下去……

    我全身战栗地闭上了眼睛,绝望地等待着那阵剧痛袭来……正在此时,突听见“得得”的清脆马蹄声由远而近,在静谧的梅林中回荡,然后“嗖”地一声,是箭离了弦破空的声音。

    那只怪物突然身形暴涨,直立起老高,接着痛苦地叫吼着软软跌落在地上,抽搐了一阵便不动了。原来怪物竟是一条巨蟒!而它的七寸,不偏不倚,正深深插着一支银箭!

    我惊魂未定,小手揪着胸襟怯怯地抬起头来,看到就在离我不远,林中迷雾散尽处,有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眸正盯着我。

    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剑眉朗目、丰神俊逸,全身却散发着冷冷寒意的少年。

    他的年纪不大,约莫只有十四五岁,一袭蓝底织金锦袍,足蹬长靴,更显英姿飒爽。

    他左手持着弓,右手拉着缰绳,骑在一匹配着银鞍锦辔的高头骏马上,居高临下地望着我,眼里有思量、揣测还有一闪而过的惊艳与迷惑。

    梅廿九~暗许

    他眯眼望着我,长眉微蹙。

    他转头望着地上蜿蜒盘旋成一团的巨蟒,再看看树下我隐约晃动的暗影,仿佛是在考虑要不要下马,毕竟这片神秘梅林充满了诡异与萧杀。

    打量了我一会儿,他终究还是一按马鞍,敏捷地跃下了马,将弓插入马背旁的弓箭袋,然后向我走过来,他的身形挺拔飘逸,步伐坚定有力。

    但就在他靠近巨蟒的那一瞬间,那条巨蟒突然垂死挣扎,猛然间从地上翻腾而起,恶狠狠向少年扑去,狰狞地想吞噬掉眼前的少年。

    我只来得及惊叫一声,便眼睁睁看着少年处于异常危险的境地。我惊恐地闭上了眼睛,不敢再看。但是,那少年面上不带一丝感情的眉宇间,却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沉着稳定。

    他从容不迫地正对着体积比他庞大出几倍的巨蟒,随着金钩铁戈离鞘的声音,他已猛地拔出腰中长剑,挺拔的身体腾空而起,他举剑用力在空中一挥,随即收回,动作一气呵成,干脆利落。

    说时迟那时快,只见寒光一闪,鲜血四溅,那条巨蟒已经身首异处,再也不能动了。

    滴滴蟒血如落花般在空中洒落,梅林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血腥之气。

    本就闻不得半点血腥味,眼见身边的梅树干上溅满了暗绿的蟒血,膻臭刺鼻,我用手掩住自己的嘴,欲呕又止。

    稳稳落在地上的少年气都不曾喘一下,他冷冷看着地上已死的巨蟒,徐徐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锦帕将剑身擦干净,然后握住剑鞘,只听得“叮吟”一声,带着萧杀之气的长剑已归鞘。

    他转过身来,在离我不远处站住,看了我一会儿,才道:“你,没事吧?”

    他的眼神摄人心魄,让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。我低着头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他是个凡人,我看出来了,但他又不似普通的凡人,虽然他尚很年轻,但那仿佛刀雕般轮廓分明的完美五官、清冷华贵的气质中却隐隐透着王者的霸气。

    见我不应他,他上前两步,近距离仔细端详着我,我知道他可能在猜疑这荒郊野岭,我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?我究竟是不是人,亦或就是传说中的妖怪?

    感觉到他锐利的眼神,我连忙往后缩了缩身子,用袖子想稍微盖住自己的脸,因为我的脸是半透明的。我转动着身体,想要逃离他远一点,却被脚上的疼痛牵引着呼了声痛。

    他高高站着看看我,而后蹲下身来,不顾我的抗拒,伸出有力的手掌,一把捉住我的脚,仔细检查着我的脚踝,用手在我的脚踝处轻轻一捏,我痛呼出声,他皱着眉头,说:“你崴到脚了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这才想起要谢谢他的救命之恩,我感激地看着他,说:“谢谢哥哥的救命之恩。”

    他闻言看了看我,说:“不用谢我,正好路过赶上罢了。”说着俊秀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。

    他沉吟片刻,问道:“小丫头,你怎么会孤身一人在此地?”

    我一时语塞,嗫嚅着说:“我,我和母亲来采蘑菇,走,走散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紧盯着我的眼,似要看出我说的是不是谎言,末了还是点点头,说: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他又观察着我的脚,天寒地冻,我没有穿鞋袜,光着一双脚。我们花妖是不怕冷的。

    他低声叹道:“你家买不起鞋袜吗?”

    我光裸的小脚丫在他温暖的手掌里如同一块透明的白玉,我肤色是半透明的,他看着我,清澈的眼里有疑惑,还有点淡淡的怜惜。我不知如何去回答他,毕竟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人类的男人。

    我只有怯怯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他探手入怀,掏出了一串明珠,他从珠串里摘下一颗最大的珠子,递给我说:“这个珠子你拿着,拿去换些银两添置些御寒的衣物吧。”说完,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出来得匆忙,没有带金银,只有给我母亲的却忘了交给她的一串珠子。”

    我急忙摆摆手,说:“不,不,哥哥救我已经让阿九感激不尽,怎能还要您的东西?”看得出来这颗夜明珠价值不菲。

    “阿九?你叫阿九?”少年抬起眼睛。

    “是的,我叫梅廿九,母亲说我是腊月二十九生的,正是梅花开得好的时候,所以就让我叫了这个名字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哦…..”少年没有说话,只是将明珠强塞入我的小手里,脸上有不容推脱的威严,然后他又握住我的脚看着。

    他突然问我:“现在林子里有蘑菇吗?”

    “蘑菇做什么汤好喝?”

    “恩?”我没有反应过来,他怎么突然会问我这些不搭干的问题,不过还是认真思索着他的话。却听得“啪嗒”一声,我觉得脚踝一阵刺骨的疼痛,忍不住痛叫一声。

    他却松了口气道:“好了,你脱臼的关节已经复位了。”原来他问我话是要引开我的注意力,免得帮我将关节复位时我会痛得厉害。

    我动了动脚踝,果然一点也不痛了。

    我感激地看着他,而他看着我,英俊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。

    原来他也会笑的,笑起来这么好看,犹如春寒过后解冻了的雪原,反射出耀眼和煦的光芒,晃得令人照不开眼。我看着他那张神采飞扬的俊脸有点呆了。

    半晌,一瓣梅花飘到我脸上,我才回过神来,却看见他脸上的捉狭。

    他笑道:“你这个小丫头,我脸上有灰吗?”

    我羞红了脸,虽然我还是个小小花妖,却也懂得这么紧盯看一个男人是不符合人类的礼数规定的。

    他看我害羞不再捉弄我,抬抬看了看天色,夕阳快落山了,整个梅林开始暗下来,瑟瑟的寒风开始猛烈起来。

    他说:“你住在哪里?我送你回去吧?”

    “不,不用了,”我急忙答道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他开玩笑地说道,“难道你是妖怪,住在山洞里怕我看见吗?”

    我不知所措,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我有点紧张,怕他发现我是和他不一样的非人类,怕他知道我是花妖而被吓跑。不知为什么我不希望他被我吓走。

    所以我极力想装作自然一些,但越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,就越是紧张。

    一慌乱,我不自觉便在心里背起了散花口诀,平日里我一紧张总是有背诵口诀的习惯,于是一时间,梅林中梅花纷纷飘落,洋洋洒洒,形成了花瓣雨。

    他站在花瓣雨中,纳闷地说:“怎么,下雨了?怎会有这么多的梅花?”

    他回头看我,看着我在暮色中越发透明的脸,飘飘欲飞的衣裾,他的眼里有惊疑,道:“你,真是妖怪?”

    我没有说话,咬着下唇,等待着他落荒而逃。

    但他并没有走,反而看着漫天的梅花雨说:“若你真是妖怪,我今天倒是奇遇了。”

    他转过头来,俊脸上有捉狭的笑,“据说男人救了妖,妖都会以身相许的,是这样的吗?”

    我的脸上直发烧,不敢看他。

    他却哈哈朗声大笑,我们在花瓣雨中互相对望。

    我觉察到他的眼神在我脸上逡巡,我羞怯地低下头。

    花瓣雨不断飘落在我们的发丝,肩头上…….在地上如铺了厚厚一层花毯。

    他长身玉立,在暮色中犹如一尊天神。

    他清冷却热烈的目光就这样照进了我从来没被人窥探过的妖的内心。

    他半晌都未说话,末了却吹了声口哨,那匹骏马从梅林深处出现,听从地跑到他身边。

    他看了我一眼,拉住马缰,一踩马镫,翻身落鞍,笑着便要扬鞭绝尘离去。

    “哥哥——”我下意识地叫住他。

    他勒绳顿住,在马上看着我,俊脸上是邪佞的神情,他微微挑高眉头说:“怎么,你也要以身相许吗?”

    我涨红了脸想说话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他收敛起笑意,深深俯视着我说:“果然是不一般的绝色,年纪虽小却有着颠倒众生的蛊惑力。但是——”他一拉马的辔头,掉转了方向,说:“你还太小,不适合以身相许这个举动。”

    “不,不是——哥哥,阿,阿九想问问哥哥的姓名——”我急忙喊道。

    “以身相许”对于我来说可能还不太理解,但我知道记下恩人的名字是最要紧的,容我日后有机会去报恩,这是我们妖精的规矩。

    他犹豫片刻却不语,骑马便去。我一阵失落,悄然握紧了手中的夜明珠。

    他在梅林尽头立住了。

    他回过头来,远远望住我,微薄的嘴唇扬起,弯出优美的弧度,他说,让你知道也好,我叫洛宸天。记住,以后若是让我再见到你,你就是我的。

    说完,他策马绝尘而去。

    洛宸天!这三个字如滚烫的火烧过我的心间,我从睡梦中猛地惊醒,我坐起来,手抚着胸口,微微喘着气。

    还未从梦中满目的梅花雨回神,熟悉的华丽暖阁却已提示着我现在正身处于青楼中。

    从十四岁到了欢喜阁开始,我注定就是个靠卖笑为生的凡人女子,早已不是梦中羞怯清纯的花妖了。梦中的他,仍是多年前的英俊模样。少年时的他便是冷冽不羁,多年后更是邪佞霸气。

    一直以来,我都忘了他还有那么温柔和淳厚的一面,在我的记忆中,冷酷无情的他带给我的都是无尽的折磨与痛苦。

    可,不是说要忘了他,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的吗?

    犹如那一场大火般,将所有的恩恩怨怨都一把火烧去吗?

    却怎生的又做这些梦?!怎生的还会想起他?!

    窗外骤雨已停歇,零落梅花已残。

    我无力地靠在床榻上,用纤手掩住眼睑,不想睁开眼。

    如果人生是一场梦,我只愿长睡不愿醒。

    梅廿九~老鸨

    眼见欢喜阁日益没落下去,做为欢喜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老鸨,我对愿意来欢喜阁的姑娘只有两个要求:

    一、女的;二、活的。

    欢喜阁原是方圆首屈一指的青楼,至少在我十四岁到十六岁的时候是。

    那时侯欢喜阁总是白天门庭若市,客来客往,夜晚则是灯火通明、笙歌不断。

    花街楼里莺莺燕燕,娇侬软语,一派温柔乡的甜腻。让多少富豪公子、英雄豪杰沉醉不知归处,直怨春宵苦短。

    欢喜阁嬷嬷莫墨总是捏着一方丝帕,见谁都抖动两下,然后展开如沐春风的笑容,招呼这个招呼那个,把个欢喜阁打理得是生意红火,一团和气。

    对于嫖客来说,徐娘半老、风韵犹存的她绝对是一个出色的供应商。

    不管多刁多难缠的客人她都能快速准确地迎合他们的口味,找到他们所喜欢的姑娘,要唱要跳要嗲要怎样都随意,甚至他们得到的享受比他们原想的还要高级与快乐。

    就凭这一点,莫墨嬷嬷带领的欢喜阁便超越了其他的烟花青楼。

    我不知莫墨嬷嬷是什么个来历,但是据说莫墨其实也经历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坎坷,她的身世是个谜,没有人知道她打哪儿来,将来会到哪儿去。

    但有一次在打败春满楼获得第一青楼称号后,欢喜阁自己姐妹们举办的庆功宴上,她喝醉了,端着酒杯在自言自语:“我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,所以一辈子也没做什么好事。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罪,犯着不同的罪。我做老鸨的这几年,却是我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刻,但同时也是最昏暗的时刻。”

    说完她伏在桌子上狂笑,直笑出泪来。

    姐妹们都面面相觑,不知平日里刁悍强干的莫墨嬷嬷受了什么刺激,竟会有如此感慨。

    只有我不作声,端起一杯酒,默然喝下。

    因为就在前几天,在欢喜阁的黛梅园子里,我看见她从一个年轻男人的怀中起身来,满脸掩不住的春色,她看他的眼神里有痴迷与仰慕。

    我的心咯噔一下,且不论这个年轻男人平日里总流连于楼里年轻姑娘的床第间,就凭耳闻他和春满楼的老鸨走得很近的传言,我便无法相信这个男人有什么真心了,相反,他是个可疑的危险人物。

    人皆有爱美之心,老少配为什么不好,是因为旁观者一望即会怀疑这两个人之间是否存在真挚的爱情。要知道没有人会喜欢年长自己许多的人,尤其是一个青年男子对中年妇人,除非对方与自己外貌年龄相当,要不就一定是因为对方有某些身外之物可以作为补偿。

    但聪明如莫墨,却愚钝地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。

    爱情会让所有的人智商降低,莫墨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阅男人无数的她,也不知道中了什么蛊,一心一意只等他。

    她平日原本很注重我的意见,但只要我一提到那个男人,她便拉下脸来,容不得别人说他的半点不是。她是一只扑进爱情之火的飞蛾,明知前路茫茫,却铁了心地一头扎了进去。

    既然劝说无补,于是我冷眼旁观。

    看这对不般配的爱侣该以怎样的结局收场。

    但是他们的结局远比我想象中的惨烈。

    没有多久,那个年轻男子果然半夜席卷了莫墨所有的钱财逃跑,逃跑过程中还不忘在欢喜阁燃起了一场大火。

    幸好被起夜的一个姑娘看见了,急呼失火,全楼的客人和姑娘都起床乱作一团,我还从来没发觉欢喜阁有那晚热闹过,火光映红了半边天,也映出了每个衣冠不整的人惊慌失措的脸。

    因为发现得及时,才没有酿成楼毁人亡的惨剧。即使这样,大火还是将欢喜阁的标志——黛梅园烧成了灰烬,甚至还祸及了最靠近园子的沁芳楼。

    沁芳楼中莫墨的百宝盒里,众多姐妹的卖身契便随着沁芳楼的毁灭化为灰烬。

    经此一大变故,莫墨顿然垮了。我和姐妹们彻夜轮流守着她,生怕她寻了短见。

    她既不哭也不闹,每天只是枯坐着,眼神空洞,没有焦距。

    但欢喜阁有许多事都等着她去料理。

    火灾后的重建、各项名目的开支,欢喜阁姑娘的衣食住行,这些都需要银两。

    但莫墨根本拿不出来,她多年的积蓄被那个小白脸席卷而空,他甚至还利用莫墨的名义在外头借了高利贷。

    天下只有锦上添花,却没有雪中送炭的道理。

    于是闻说欢喜阁要垮台,天天便有债主上门逼债。

    没有钱,就将值钱的东西搬走,没有值钱的东西,就把欢喜阁的姑娘拉走。

    因为没有了卖身契的制约,一些欢喜阁的姑娘陆续被别的大青楼挖走,剩下的除了几个和莫墨相交甚好的姐妹自愿留下外,便是一些老弱病残了。

    莫墨虽然刁悍,但是心地还是很善良的。这些老弱病残都是无家可归被她收留下来打杂,混口饱饭吃的人。

    欢喜阁在一片墙倒众人推的吆喝声中摇摇欲坠。

    我和一些留下来的姐妹们看不下去,便拿出一些原本积蓄下来的金银细软,暂时打发走一些恶形恶状的讨债者,但重振旗鼓、挑起欢喜阁的大梁还是要靠莫墨自己。

    眼看着欢喜阁就要四分无裂,楼里的人就要失去赖以生存的栖身之地,一直沉默着的莫墨终于木然地从座椅上站起,低声道:“召集全楼的人来商议事情。”

    这是发生事件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。

    说是全楼的人,不过也就二十来个,比起鼎盛时期的二百多号人来说,有点少得可怜。虽然鼎盛时期也就在前不久。

    而且二十来个人除了我和欢喜阁红牌汝嫣、青瓷、了了、非烟、琴师容子配以及其他十来个姐妹和丫鬟,还包括了两个厨房烧火做饭的老嬷嬷,两个园丁老大爷,三个未成年的孤儿,最后还有龟公徐锦。

    莫墨先是缓缓巡视了一圈,然后深深给大家拜了拜,沙哑着嗓子说:“是莫墨没有带眼识人,拖累了大家,莫墨给大家请罪。”

    汝嫣赶紧上前,拉住莫墨的手说:“嬷嬷,这也不能全怪你,别再难过了。”

    青瓷也看着莫墨,安慰道:“嬷嬷,过去就过去吧,我们重头再来过。”

    我对莫墨说道:“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,一定会将难关度过的。”

    莫墨却惨淡一笑,说:“怎么重头开始?会度过难关么?我,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呵……”

    这次变故,毁掉的不仅是她的财富名声,更毁掉了她好强的心气。

    半晌她抬起头来,嘴角挂着一丝惨淡的微笑,说:“我已经老了,想找个新的嬷嬷来管事,不是我要逃,实在是我无力再支撑下去。”

    众人一阵沉默,尤其是几个孤儿,眼里闪着可怜而凄惶的目光。嬷嬷都要换了,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又将会失去一个安身的地方了呢?

    “有谁自荐吗?”莫墨看着大家,没有人应声。

    莫墨苦笑一声,说:“我也知道没有人愿意接收这个烂摊子,但是还是恳请有谁能看在这么多老人和孩子的份上,站出来帮我分担一点。”

    说着,她的目光转在了我身上。

    她盯我良久,突然分开众人,上前就跪在了我的面前。

    “别,莫嬷嬷,你,你怎么了?”我大吃一惊,急忙伸手相扶,“你这不是折煞阿九么?”

    但是莫墨跪着无论我怎么劝阻就是不起来。

    她用力拽住我的衣袖,抬头恳切地说:“廿九,现在只有你能救回欢喜阁了,请你接替我,重振欢喜阁,可以吗?”

    “莫嬷嬷,你怎么会出此言?你也知道我对这些都一窍不通啊,况且也有姐妹的能力在我之上,请你选别人吧,阿九答应你不会离开欢喜阁就是了。”我看着她说道。

    “不,你一定要答应我当欢喜阁的老鸨,不然我就跪死在这里,再也不起来。”莫墨低声却坚决地说道。

    她熟知我做事风格,我虽然年纪小,但是处理问题来却井井有条,而且心中所想的和嘴上说的都有道理,她也教过我如何看帐本,记帐,原来她那时侯就有把我列为后继接班人的想法了。

    但是我不愿意。

    当青楼艳妓已是身不由己,更何况是当个抛头露面、八面玲珑的老鸨?!

    即使可怜,但也不能强人所难不是?

    我没有再理会莫墨,抽身想要离开,却被她一把抱住腿,她抬起眼,眼里充满了晶莹的泪花,她说:“求你了,阿九,我求你了。”

    看着莫墨长跪不起,她身后的几个孤儿跪下了,老人跪下了,接着是欢喜阁的姐妹们都跪下了。大家都用期翼的目光看着我。

    我的鼻子一酸,面对着他们也跪下了,我哽咽着说:“你们,你们不是折杀阿九我了吗?!”

    莫墨望着我,说:“阿九,你就答应了吧,大家都需要你的带领,我相信你会重振欢喜阁,不会让他们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!求你了——”

    我看看莫墨,又看看满怀着希望的欢喜阁老人孩子,心一软,牙一咬,说:“那,我试试吧。”

    莫墨的眼里闪着喜悦的光,她深深盯着我,似乎要看进我的心里,她向我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,说:“有你,我就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凭着残留的花妖敏锐的感觉,我直觉到莫墨有点不对劲。

    但莫墨没有给我怀疑的机会,接下来几天她都在忙着处理欢喜阁各种事项。

    看她很忙碌,大家都以为她开始放下过去而重新开始,都为她高兴。我也暂时放下了那颗狐疑的心。

    但是十五的那天晚上,出去看灯会的徐锦突然面色煞白地冲进楼中,嘶声大喊,“姐姐妹妹们,快出来,莫嬷嬷,莫嬷嬷出事了!”

    我和姐妹们狂奔出去,看见徐锦目光呆滞看着我们,一字一字地说:“莫嬷嬷,她,她杀了人了!”

    我们气喘吁吁飞奔到事发的地点。一路上河堤边都挂着红灯笼,到处都笼罩着耀眼喜庆的光。

    但就在这个喜庆的日子,莫墨她杀了人,杀的就是那个小白脸的负心郎!

    我们看见的莫墨倒在地上,满地的血,她躺在血泊中,散乱着头发,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,她是自刎死的,死的时候眼睛还微微睁着。

    而她的身边,躺着那个小男人和春满楼的老鸨,春满楼的老鸨和小男人是被莫墨串着一剑刺死的。据说那个小男人以为躲过了风声,便大摇大摆地和春满楼的老鸨一起出来赏花灯。

    却没料到会遇见已经追踪他好几天的莫墨。

    莫墨早有准备,她随身都带着一把佩剑,她是个习过武的女人,原本她是那么刚强,但是那场盲目而荒谬的感情却让她变得脆弱了。

    愤怒与耻辱让她重新又有了拿剑的力量,她是随时随地预备着要杀死这个负心的男人,于是当她看见他在人群出现,便提着剑冲上前去当胸便刺,她的动作之快,来势之凌厉,让周围的人都不及也不敢上前去阻拦。

    那个小白脸估计想不到莫墨竟会如此刚烈,连忙抓过一旁春满楼的老鸨挡在身前。

    但莫墨的剑很长,她这拼了全力的一剑,竟将小白脸和春满楼的老鸨两人连着一并刺死。

    莫墨看着这两个人在她面前倒下,她看了看周围惊慌逃散的人群,抬头大笑了几声,眼中却落下泪来。她凄然呆立片刻,然后从地上断了气的男女身上拔出剑,往自己脖子上一剜,就此香消玉陨。

    欢喜阁的姐妹们哭得死去活来。

    我们都是莫墨一手调教出来的。不管她的方法是严厉还是温和,她都是真心为我们好。她就像我们的亲人一样,虽然平日里也嬉笑怒骂,但彼此之间都有着深厚的感情。

    汝嫣她们围着莫墨,抱起她失声痛哭。

    我走上前去,蹲下身来,看着莫墨。

    为了这样的男人死,值当吗?我在心里骂着莫墨,但眼泪却一滴滴地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。

    透过泪雾,我用手轻轻合上她还微睁的双眼,她死不瞑目,世间本有许多她留恋的东西,但只是一个疏忽,她失去了所有,也失去了生的意志。

    我抚着她不再年轻的脸,心中充满了悲伤与无奈。

    镜中花、水中月的爱情是个什么东西,就这样用宝贵的生命去祭奠,值得吗?!

    我在无尽的哀伤里,暗暗在心里对她发誓:“莫墨嬷嬷,你放心去吧,我会尽力让欢喜阁重振,完成你未了的心愿。”

    十五,本是红色的日子,在我们欢喜阁上下的眼里,却成了无颜色的惨白。

    梅廿九~赴宴

    屋里熏香依旧,却多了股梅花的清香。

    琉璃还是去剪了一大枝梅花插在花瓶里,用清水养着。

    我看着她兴高采烈的神情,不由微笑着摇摇头,她还是不泯小孩子的心性。

    琉璃站在我身后,为我挽起头发,开始替我梳妆打扮。

    我对照着手中的镜子,开始自己轻施粉黛。我描黑了眉毛,往眼睑处又增添了点粉红的色彩,同时加深了嘴唇的颜色,让唇在光线下闪着嫣红的润泽。

    想想,我又用朱砂笔在额头画了朵红色盛开的梅花,这个画龙点睛之笔,立刻让我原本有点素白的脸色顿时鲜活起来。

    我知道现在我的整个妆容充满了艳丽与魅惑的色彩。

    琉璃看了看我,莲步轻移,过去从花瓶中剪下一枝三朵盛开的红梅,簪在我如云的发髻上。

    就这样,便完成了每天夜晚我出去应酬的标准舞伎的全副行头。

    我站起身来,揽镜自照,镜中人发髻高挽,身穿玫红色无领露胸紧身箭袖衫,雪白的酥胸若隐若现;腰系蜜色底镂红花的丝带,下着同色百蝶七彩长裙,勾勒出修长而纤细的身姿。我披上薄如蝉翼的红帛,在原地转了个圈,动作柔媚,轻纱飘逸,翩翩欲飞。

    琉璃用倾慕的眼神看我,赞道:“九姑娘,你可真美。”

    我牵牵嘴角,不可置否。

    好看又如何,青楼歌舞伎再美,还不是遂了男人们好色的心?!

    出得房门去,见欢喜阁的姐妹们都在大厅里等着。

    她们都已梳妆打扮好,外面裹着貂皮大氅,里面是清一色的轻透飘逸纱衣,行止间衣袂翩翩,一个个都宛若瑶池仙子。

    徐锦迎上前来,说:“九姑娘,马车已经准备好了,现在就走吗?”

    他看着我,清秀的脸上有着恭敬的神情。

    我环顾姐妹们,向亭亭玉立的她们投去赞赏的眼光,问道:“大家都收拾停当了吗?”

    见大家颔首,我便对徐锦说:“锦子,那我们这就去吧。”

    雨又开始下了,马车早等候在门口。

    一阵刺骨的冷风吹来,我拽紧了斗篷的衣襟,回头看看正等着上马车的姐妹们,也都在寒风中缩成一团。

    我看看身上单薄的衣裙,心中无比向往那种裹着大棉袄,坐在热炕头,吸溜着鼻涕,啃着热乎乎大白薯的场景,但我知道这只能在是梦中想想而已,现实中绝无可能。

    我们随时随地都要装扮地花枝招展,等候男人或饥渴或猥亵的眼光审阅。

    不要笑我们只要风度不要温度,实在是:我们的身,都由不了自己。

    此次去将军府露脸,是挽回欢喜阁声威的最后希望了,因此我们不惜任何代价,都要展露出我们最好的一面。

    连死都不怕了,还怕冷么?!

    但春寒着实彻骨,我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,这种天,还要出门去强颜欢笑、以声色侍人,是怎样的一种无奈。我们黯淡的生活涂满了无穷的黑颜色,灰暗迷茫得不知道尽头,明明很难受,还得装做什么都很好。

    没有人怜惜,有的只是强取豪夺;没有人保护,有的只是欺凌屈辱。

    我悄然握紧了手掌,心头涌起一阵悲凉。

    应该是母亲说的,做人要比修仙好混。但回首我做人的来时路,处处艰辛。

   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做人远比修仙更难熬。

    假如时光可以倒头重来,我宁愿当个永不见天日的花妖,也不愿再做人。

    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前进着。

    不大的车厢里挤了七八个姐妹,大家互相取暖倒也不冷。

    欢喜阁姑娘了了和非烟对此次受邀前去白将军府很是兴奋,有点坐立不安。

    她们都刚至及笈年纪,涉足风尘未深,还未真正体会到青楼女子的辛酸与无奈。

    了了扑闪着大眼睛,迫不及待地问坐在身边的琴师容子配,“容姐姐,将军府是怎样的,戒备很森严吧?那个白将军是个怎样的人呢?”

    一身男装打扮的容子配正低头调着她的琴弦,顾不上答话。她琴艺卓绝,一把古琴就是她的眼珠子,谁都动不得。

    一旁的青瓷淡淡道:“去了,不就知道了。”青瓷人如其名,就像上等的青花瓷器一样朴素清雅,她莹白素净的脸上是一派沉稳,半点也看不出是个风尘中人。很让人喜欢。

    却听得一声柔媚的轻笑,“了了,别急,那个白将军我见过的,不仅权高位重,还是个美男子,你总会见到的,而且见了准喜欢。”说话的正是欢喜阁的头号红牌,美艳妖娆得不可方物的汝嫣。

    她轻靠在马车厢的一侧,妖艳动人,隐含风情,她的双眸泛着水光,眼波流转之际,真是荡人心弦,勾人魂魄。

    了了闻言羞红了脸,娇嗔着不依。

    汝嫣凑过身去,依在她身畔,附耳低语。我含笑着摇摇头,这个汝嫣灌输的估计不是什么好思想,果不其然,了了听了汝嫣的话,俏脸更红,作状要掐她,汝嫣笑着倒在我身上。

    我揽住汝嫣,在她脸上轻掐了一把,和其他的姐妹笑她。想当初我还和她争过欢喜阁第一红牌的头衔呢,但现在我们却是生死相依的好姐妹。

    我轻轻撂开一角的车门帘,车前坐在车夫身边的徐锦回过头来,问:“九姑娘,有什么吩咐?”

    我看了看他单薄的衣裳,对他说:“你冷吗?要不要挤进来?”

    徐锦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暗红,他摇摇头,说:“不用,过一会儿就到将军府了。”说着他看了看我,又道:“九姑娘,你在车里歇会儿吧,这阵子够你累的。”

    我笑笑点头将帘子放下,疲倦地仰靠在车座上,汝嫣低声问我:“遇到难事了?”

    我微微点了点头,不想让别的姐妹听见我们说话的内容,我不想影响她们的情绪。

    欢喜阁现在处境异常艰难。

    嬷嬷莫墨不在了后,我就一手接起了她未尽的责任。

    莫墨刺杀了负心汉和春满楼老鸨一事,在城里引起了轩然大波。人们一提起这事,脸上便挂着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,在他们眼里,这就是一起争风吃醋的艳杀。

    更有竞争对手添油加醋,诋毁欢喜阁的名声,说欢喜阁的姑娘都是妖精,会吃人的。

    幸好衙门并不理会这些,我们才得以将莫墨妥善安葬,让她的一缕香魂终归故里。

    逝者如斯矣,但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将日子过下去。

    心长在别人身上,我本不去理会人们心里的想法是怎样的。可欢喜阁虽然还有红牌汝嫣和青瓷顶着,但因为出了人命,再沉迷于色欲的客人也都有点忌惮,毕竟这总是个不详的事情,谁也不愿触霉头。因此欢喜阁往日如闹市般的门庭,现在冷落如可罗雀。

    这就让我对此很是愤慨与介意。人心不古啊。

    这边是毫无进帐,欢喜阁上下有好几十张嘴等着吃饭,那边是灾后重修、债主逼债,让我整日绞尽脑汁,疲于应对。

    今日高利贷债主吴少龙便带着一群打手大摇大摆进了门,他手里拿着借据,一脚踏在欢喜阁大厅的红漆木椅上,嘴里一边嚼着槟榔,一边恶狠狠道:“快将欠我的钱还上,不然我就带人来收房子了!”说话间槟榔鲜红色的汁水四溅,甚是可怖。

    说完他摸摸下巴,换上淫邪的笑容道:“顺便,再将你们这几个欢喜阁里还剩的小娘子一并带走!”他打量着我,涎着脸道:“剩下的倒都是最漂亮的,怎样,跟大爷我去享福如何?”

    我强忍着内心的嫌恶,躲过他的毛手,冷冷道:“吴爷,奴家刚接手欢喜阁,待查清事实再答复您也不迟。”

    什么高利贷,根本就是和小白脸一伙的白手党,但小白脸死了,已无对证,只得任由这个无赖色狼信口雌黄了。

    吴少龙抖着手上的借据,狞笑道:“看来九姑娘是不想认帐了?!”

    现在的欢喜阁已经今非昔比,根本找不到靠山来应对此种存心讹诈找茬的主,况且他手中的借据上还有估计是莫墨醉后被按下的手印。

    欢喜阁现在就剩下了一个空架子,若是还不起借据上的高利贷,只能将园子抵押出去,届时姐妹们和那些孤儿寡老将流离失所,无处可栖身。

    我不露半点声色,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,慢条斯理地说:“吴大爷,奴家又没否认,您急什么呀?不过您也得体谅奴家一下,今晚白将军邀请我们欢喜阁的姑娘去赴宴,正忙着呢。”

    吴少龙眼睛一亮,谁不知道在这城里,白将军的显赫名声?白若愚将军家族世代为朝中重臣,白将军本人虽然还很年轻,不仅功高勋重、地位显赫,而且还是个风雅之士。城里权贵纷纷以赴白将军的邀请宴会为荣。

    欢喜阁能被白将军邀请上,至少说明其还是一等的青楼。

    若是在宴席上,哪个姑娘被白将军看上,到时告他吴少龙一状,那他就别在城里混了。

    他急忙收回踩在座椅上的大脚,脸上换了谄媚的笑容,说:“既然九姑娘忙着,那吴某也不敢多叨扰了。我明日再来好了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,淡然道:“那敢情好。”

    吴少龙一挥手,让打手们先撤出大厅,但他又回过头来,对我说:“不过,九姑娘还是多为欢喜阁打算打算,若是因为还不起债而关门大吉,岂不让大家都笑话你九姑娘?”

    我欠身道:“多谢吴大爷教诲,您好走,不送。”

    随后我立刻去了顺泰钱庄。

    顺泰钱庄的掌柜是个白白胖胖的矮子。我看着他从地上费劲跳到太师椅上,犹如一颗圆滚滚的肉球,不住打晃,累得他直喘气。

    他爬在桌子上,作势翻了翻面前高高一叠的帐本,对我说:“九姑娘,对不起了,我们还是查不到你要找的那笔款项。”

    我透过蓑笠上的面纱低声恳求他:“泰掌柜,请您帮帮忙好吗?我现在急需这笔钱。”

    泰掌柜用肉肉的透着精光的小眼睛上下审视我半天,道:“九姑娘,实话说吧,这笔款项最初是转到我们钱庄没错,但是就在两个多月前又转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转走了?转到哪里去了?”我急切地问道。

    泰掌柜耸耸肩膀,“这是客户的隐私,恕不能奉告。”

    我立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。两个多月前?那不就是莫墨出事后不久的时候?

    我曾看过欢喜阁的帐本,越看越惊心,原来欢喜阁一直是处于亏空状态,帐上所余的钱根本就不多,表面的繁华喧闹原来都是花架子。

    看仔细了,才发觉最近几年欢喜阁每个月都有一笔来历不明的款项进帐,莫墨一直靠着这笔款项来维持着欢喜阁的运转。但是自从莫墨出事后,便没有了这笔款项的收入。

    我一路查问,终于追到顺泰钱庄这里,但泰掌柜的嘴很严实,怎么都不肯透露由他经手的这些款项的由来与背后的主人。

    我追查每月的这笔款项是有私己的原因的。

    因为我发觉,每月的这笔款项都是在我接完客后的第二天转入到欢喜阁的帐户的。

    我每月只接一次客,而且接的是同一位客人。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,确切地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脸,每回他来的时候,莫墨都会照吩咐用丝帕蒙住我的眼睛,不让我知道他是谁。

    听起来很刺激,但带给我的却是不尽的恐慌与无助,从十六岁那年初次开苞到现在,我对男女床第间的事仍然抗拒与恐惧,这都要拜我那个恩客所赐。

    这笔神秘的款项是他付给我的嫖资吗?不过确实有点昂贵了。我不知道我接一次客,竟然可以让欢喜阁上下几百人好好过一个月呢。

    我问泰掌柜:“泰掌柜,您就不能通融一下吗?”现在的欢喜阁更需要这笔钱款,那个客人已经很久没来关顾过我了,估计是厌倦我了吧?不过能打探出来钱款是从哪里汇出的,就间接知道了我那个恩客是谁。

    我想知道他是谁,女人总是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很介意。

    曾经是妖、现在是妓女、将来不知是什么的我,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泰掌柜摇摇头,“九姑娘,我们也有难处。”

    我看着他,皮笑肉不笑。

    他看着我,肉笑皮不笑。

    我无功而返。

    雨歇住了,马车行进的速度加快了,将军府应该很快就到了。

    我盯着马车的顶部,一筹莫展。短短时间我去哪里筹集那么多银两来还债呢?

    我叹了口气,汝嫣见状伸过柔荑来握住我的手,轻声说:“阿九,别太着急上火了,事情总会好转的。”

    坐在我身边的青瓷也点头道:“廿九,你放心,我们会尽一切努力不让欢喜阁就此消失的。”

    我回握住她们俩的纤手感激地笑笑。

    我低声对她们,也对自己说:“这次赴宴一定要让欢喜阁彻底露次脸,而且要露得漂漂亮亮。”

    只许成功,不许失败。

    梅廿九~重逢

    我平生最痛恨的男人有二,一为油嘴滑舌型,但对于关键时候也能伶牙利齿的我来讲,还算不上什么,耍耍嘴皮子也就一笑了之了,但我最受不了的便是那种看上去风平浪静、内心却闷骚得很的男人。

    只要触礁,便无葬身之地。

    闷骚男人其实并不可怕,但是就跟趴在脚上的蛤蟆一样,令人避之不及,南方尤其盛产。

    恰巧的是,白若愚将军便是属于这一类的男人。

    当一派斯文的他淡淡对我说出“男人与毛头最大的区别是智慧,还有看女人的眼光;辨别女人和青桃的最大依据便是韵致,以及应对男人的手段。你二者兼而有之,所以更独特”的话时,我越发确定了这一点。

    那晚我率欢喜阁一众姐妹凫娜地进到将军府去时,在专门给舞娘僻出的一间楼阁里,白将军已经等在那里,周围莺莺燕燕环绕。

    阅尽天下美女无数的他看见我后,也不由呆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虽然我早已习惯男人看见我时那种合不拢嘴的蠢样儿了,不过我还是娇羞低头行礼:“欢喜阁阿九带领姐妹们给将军行礼了。小女子万福。”

    他连忙伸出手,想要搀起我,说:“免礼,看座。”

    我避开他伸在半空的双手,谢过他,和众姐妹落座。他看着我微笑,倒也不以为意。

    他是风度翩翩的男子,礼数周到,殷勤体贴。即使贵为将军,他的言行举止间也丝毫看不出对待青楼女子与良家妇女有什么区别,仅这一点,便得到了在场全体风尘女子的好感和赞赏。

    他环顾整个阁间中的姹紫嫣红与婀娜旖旎,说:“今日请各位姑娘来为宴会助兴,是白某的荣幸。等会儿还请各位姐姐妹妹们替本将军招待好各位贵宾,照顾得好的,本将军重重有赏。”

    “将军言重了,有幸得到将军的慧眼垂青,春满楼姐妹定不负将军众望,会让宾主尽欢的。”春满楼的红牌慕容睿谦恭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是呀,有将军的吩咐,奴婢们一定会尽力服侍好将军的贵客。”说话的是莺燕楼的老鸨兼头牌赵如姿。

    白将军颔首,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,今日来此的都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,看来客人们一定会满意的。他笑着转向我,问道:“不知欢喜阁的九姑娘有什么要求没有?”

    我含笑欠身,“我们欢喜阁的姑娘从不提要求,不过会满足客人们的一切要求,直到他们没有要求为止。”

    白将军抚掌大笑,道:“好一个‘没有要求为止’,这倒是待客的最高境界,说得好啊,来呀,打赏!”

    我多谢了将军,接过将军侍从用托盘递过的一枚金锭,直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都是嫉妒的眼光。我淡淡一笑,欣然将金锭收好。

    这下好了,至少这个月欢喜阁的伙食不用愁了。

    白将军倒是出手大方,这一招“赏鸡给妓看”极大提高了美女们的斗志。

    随着将军一声令下,来自城里一等青楼的绝色美女都鱼贯而出,到白将军的宴会大厅里去服侍将军的客人们了。从白将军刚才的言谈中,可以得知能让他如此重视,今天款待的贵宾必定是非富即贵。

    宴会大厅里金碧辉煌,温暖如春。摆有将近一百桌酒席,到处是华衣贵服,杯觥交错,一派欢歌升平、热闹非凡的景象。青楼美女们一入大厅,立即成了王孙贵族们追逐的对象,尤其是盛名在外的各大青楼的红牌们。

    都是见过世面的主儿,红牌们应对起这些达官贵族的金主们都是驾轻就熟,如鱼得水。一时间全场满目莺莺娇软,细语欢声,场面旖旎。

    不过大厅中央前排有一个桌子格外热闹异常,许多人在围着将军和几个客人,想必他们就是今天这场真正的主角,能有将军亲自出马,还有百桌客人相陪,估计是些了不得的贵客吧。

    群芳们也纷涌而上,将那桌给围了个结结实实,越发看不清“贵重”客人们的脸了。

    了了头次看见这么盛大的场面,缩在我身后不敢近前。

    汝嫣娇笑道,“了了,别怕,跟着我,姐姐带你去转场子。”

    了了望向我,我含笑点点头,说:“你就跟汝嫣去吧,多见见人也好。”

    青瓷对着非烟说:“非烟,你也跟我来吧。”

    于是汝嫣和青瓷带着了了、非烟以及其他欢喜阁的姐妹穿梭于各桌酒席,向往日相熟的客人们插科打诨,调笑致意,她们就像大海里的浪花,融进了波浪中,一会儿就不见了。

    我站在角落里,观察着大厅里的各色人等,却听背后有一个娇弱和清冷的声音响起,“怎么,欢喜阁的头牌也当起老鸨来了?不是说欢喜阁就要倒了么?”

    我回头一看,原来是春满楼的红牌拂衣姑娘。

    她看着我,美丽的丹凤眼里有敌意,前不久欢喜阁的老鸨刚刚杀死了她们那里的老鸨,害得她们也跟欢喜阁的姑娘们一样,惶惶然不知所措。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。

    同是天涯沦落人,所以我浅浅笑笑。

    “拂衣,不得无礼。”一个低柔的声音响起,春满楼红牌慕容睿出现在我眼前。她眉如远黛,肤若凝脂,身着黄罗雪纺裙,满头的青丝松松挽成发髻,其中插着一支青玉珠钗,三步一摇曳,风华万千。

    我在心中暗自赞叹她的标致,她却也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我,说:“闻说欢喜阁的九姑娘绝色无双,今日得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道:“姐姐过奖了,姐姐才是一等一的标致人呢。”

    拂衣淡然道:“互相吹捧么。”

    我和慕容睿互望一眼,掩袖而笑。有时候女人们的友谊也像爱情那般,莫名其妙就有了。

    将军府的管事刘浩哲过来,有礼地说:“慕容姑娘,将军请您为大家献唱一曲来助兴。”

    慕容睿点点头,转身便要随着刘管事走。但又回头看我,踌躇一下恳切道:“妹妹日后若有什么困难尽管托人来找我,只要我能帮的,一定鼎力相助。大家都不易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给她施了一礼,“姐姐的深情厚意,阿九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慕容睿微笑着和拂衣匆匆往台上去。

    我望着她的背影,回身一瞥,发现好多看热闹的目光。

    也许大家内心是希冀春满楼和欢喜阁能够掐起来,能闹个你死我活最好,但她们看错了,我和慕容睿都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。所以抱歉了,大家没有戏好看。

    深知挣扎在人世实不易,估计慕容睿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。

    我想着,心中却有一丝暗喜,小小一份友情,让我觉得自己并不孤单。

    铺着红毯的宽阔高台上,慕容睿与拂衣一个抚琴,一个高歌,琴声悠扬,歌声美妙,远远飘渺,犹如仙子在瑶台歌唱。

    “浮生如斯,

    缘生缘死,

    谁知,谁知?

    情终情始,

    情真情痴,

    何许?何处?

    情之至!……”

    慕容睿的歌喉如黄莺啼啭,高亢却又柔情,满场俱静,如痴如醉,都在听她的歌唱。

    “浮生如斯,缘生缘死,谁知,谁知?”

    我站在角落里,听着听着,不觉也有点痴了。

    情为何物?情真情痴,总有时。

    既然人世间万物本是虚空的,造物者何必都要安排众生到世上走一圈呢?既然没有结果何不如就不让它开始?免得多情自古空余恨。

    正痴痴想着,突觉得有两道冷冽的目光从背后射来,我悄悄转头回身,逡巡大厅一遍却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我倚靠在柱子边,越发躲进了角落的阴影里,似乎有人在窥探我,我却无处寻找到目标,这种缺乏安全的感觉总是令我害怕。

    一曲终了,全场掌声雷动。城中第一金嗓子慕容睿果然了得。

    接着便是莺燕苑的赵如姿和金仙儿出场,她们都穿着短襦长裙,裙腰系在腰部以上,给人一种俏丽修长的感觉。

    她们要表演的是双人舞春莺啭,这二姝美貌若花,葱指纤长,碎步玲珑,舞姿迤逦,节奏欢快,真可谓是“繁音急节十二遍,跳珠撼玉何铿铮”!

    引得客人跟随着节奏轻敲桌面,有的还站起和着节拍一起舞动,调起了全场欢腾的气氛。

    眼看春莺啭一舞就要落幕,汝嫣和青瓷以及欢喜阁的姐妹们都聚拢在我的身边。

    青瓷提醒我:“阿九,等会儿就轮到我们了。”

    我“恩”了一声,缓缓道:“不用紧张,尽我们努力就成了。”

    姐妹们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转身问子佩,“子佩,你把琴调好了吗?”

    子佩低声道:“九姑娘,已经调好了,别担心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伸出手对姐妹们说:“来吧,姐妹们,为了欢喜阁而努力。”

    大家将纤手叠在一起,彼此都给了对方一个信心,然后施施然齐齐登上台去。

    低柔的琴声从子佩修长的手下淌出,那美妙的琴声似乎很远,遥不可及,又似乎很亲近,缭绕耳际。随着琴声,汝嫣、青瓷、了了、非烟以及欢喜阁的另外两位姊妹一行六人,翩跹起舞。她们的翦瞳好似云间月,玉容堪比水中莲,不论从何角度,全身舞动的线条都是那么秀美与舒畅。

    她们身穿清一色的粉色轻纱,挥舞长袖,舞姿轻盈飘逸,似是春天里含苞待放的花朵,娇艳欲滴。而我一身红衣,唱着绿腰曲从她们中间凫娜升起,似是一株盛开的红梅,明艳照人,尤其是我额中的那点红梅花,更衬得我无暇的脸魅惑众生。

    我轻盈地转动着身体,进退旋转,婆娑缦妙。

    托,劈,抹,挑,勾,剔,随着子佩灵巧的手的弹奏,琴声渐渐湍急起来,节奏先慢后快,我从抒情的慢舞改为了快速地旋转。场上只见我红色的影子在舞动,“以后若是让我再见到你,你就是我的,你就是我的。”耳旁似乎谁在低语着,我突然一阵心痛,闭上眼睛,旋转得更急。

    我流转的眼波与红色舞衣显露出来若隐若现的曲线,让我成了一株带着野性的梅花,灿烂得耀眼。

    当子佩最后一个音符嘎然而止时,我也匍匐在地,正好成了粉色花朵中的鲜艳的花芯。我们组合成了一朵带有红色如火花芯的桃花!

    场上半天没有响应,但一会儿响起了如雷的掌声和喝彩声,我和姐妹们听到客人们在喊:“欢喜阁,欢喜阁,欢喜阁!”

    先是参差不齐,但很快就整齐划一了,客人们用手敲着桌子,一直不间断地喊着“欢喜阁”,直到我和姐妹们谢幕,他们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。

    当我和姐妹们从台上下来时,便成为了每张桌子的新宠。客人们争先恐后地拉我们入座,抢着和我们说话,很快欢喜阁的姐妹们都被拉跑,分散在各桌去了。

    我一边巧笑嫣然地和达官贵族们颔首示意,偶而也顺道挑个眼风给他们,一边轻移莲步快速跟随着将军府的刘管事来到贵宾桌前。

    白将军立起身来,笑着说:“烟蛾敛略不胜态,风袖低昂如有情。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了,欢喜阁的姑娘跳得好啊!真不愧是莫嬷嬷调教出来的高徒!”

    提到莫嬷嬷,我心里一沉,顿时默然。白将军也自觉失言,便轻咳两下说,“来,九姑娘,快来见见洛王爷!”

    “洛王爷!”我闻言全身一振,随着白将军所指的方向看去,懒懒坐在椅上、冷冷看着我的,不是他那还有谁?!

    他目光深邃,眼神摄人,修长的手正端着酒杯,线条优美的嘴角勾起,挂的却是嘲讽与冷漠的微笑。

    我的呼吸急促,十指冰凉,我颤抖着手,紧抓着身旁的椅子扶手,不让自己倒下去。

    离开王府三年了,这还是我们头一次见面,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下。

    不过,我早该想到,总有一天我们会这样见面的,他应该很得意见到今日这样狼狈而下贱的我吧,因为当初狠心送我进青楼、让我本就单薄的一片天从此沦落成灰黑色黯无天日的,就是面前曾经救过我的“哥哥”——洛宸天!

    梅廿九~调戏

    我,抬头,无力地颤抖着行礼。

    他,低头,淡漠地微颔首回礼。

    而后,我低头,他抬头,我强自忍泪,他冷然无表情。

    如今的他,是个高高在上的王爷。

    现在的我,是个草芥低贱的妓女。

    云和泥,天壤之别。我们根本从来就没有见过,我也不配和他相识过,不用提我们曾经是一家人,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承认我是洛家人。

    掐丝团花纹金杯里盛的是琥珀美酒、鎏金双狮纹银碗里装的是珍馐佳肴、花卉底纹琉璃盘里放的是精致细点,满目繁华,豪华奢靡,但对我来说,却味如嚼蜡,坐立难安。

    白将军原想将我安排在洛宸天的身边陪酒,但洛宸天的身边早被别的莺燕抢先都坐了,且贴着他不放。尽管在洛宸天的身侧还有两个大座,但一看就知道是贵客坐的,应该只是暂时离开的,也坐不得。

    白将军看看我,有点可惜地笑了笑,于是让我坐在城中首富柳康身边,正好与洛宸天坐了个面对面。

    刚一落座,柳康肥厚的短手指便抓住我的纤手放在他的大腿上,不住抚摩着,他已经有点喝多了,被酒意熏红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庞和胸口看。我没有心思和柳康周旋,我还未从和洛宸天相见时的慌乱与恍惚中脱离出来。

    隔着桌子,洛宸天的一双俊目落在我的身上,在我暴露的衣饰上停留了一会儿,剑眉一挑,便将眼光移开,但我已然在他眼里看到了冷冽与鄙夷。

    我瑟缩着避开他锐利审视的目光,热闹的满桌人群中,独有我,觉得自己无比脆弱,无依无靠。

    直到柳康嘴里的热气呼到我的耳旁,我方才觉察到他充满色欲的眼神,悄然忙把自己肩上的红帛拉过来遮掩着胸口,但红帛是薄轻透的,这样的若隐若现反而让柳康的眼珠子更要突出来。

    柳康凑近我,嘴里的酒臭喷到我的脸上,“欢喜阁的九姑娘,一直无缘得见,今日一见才知道什么是美若天仙的妙人儿。”说着,他把我的手捏得更紧,同时递过一杯酒来就要我喝下。

    我连忙向后退避,但柳康的酒杯已不依不饶地端到我的嘴边,他看着我说:“九姑娘,怎么不喝?那就是不给我柳某人的面子了!难道鼎鼎有名的欢喜阁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?”

    一句“欢喜阁”将我从失魂落魄的状态拉了回来。

    我记起了今日来将军府的主要目的。现在我是欢喜阁老鸨,承载着欢喜阁上下所有的希望,怎么能这么没出息?

    我连忙令自己收摄心神,不能因为走神而误了正事。

    而且,既是堕落了风尘,还得有职业道德不是?

    我陪笑着,柔声说:“廿九怎敢不给柳爷的面子?能和柳爷喝酒是廿九修来的福气。”说着我便要接过柳康的酒杯,但他却不放,非要自己拿着酒杯让我喝下酒。

    我无奈,只得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下了这杯酒。柳康兴奋地眉开眼笑,揽过我的身子,就要将我纳入他怀中,我挣扎着,但又不敢太大力,怕惹恼了他。

    正僵持着,我的座椅背后走过两个翩翩佳公子,一样的俊美挺拔。

    其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:“二哥,你少喝点,今晚是让你来寻乐子的,不是让你来买醉的。”

    他们正走过我的身边,我听到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响起:“你别管我了,老三,你尽管去好好逗乐子吧,别耽误了你。”

    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说:“那哪成啊,咱们兄弟最重要,不能重色轻兄呀!”

    浑厚男子声音闷笑了一声。

    我听到声音,却如遭雷击,全身犹如泥塑菩萨般僵硬。

    两个男子走过时,其中浑厚男声的主人无意回头看了我一眼,他的身体立刻顿住了,他张口,声音震惊而颤抖:“你,你……小蝶?!”

    我半晌不敢抬起头来,不用看,我已知道站在我身边的两个男子是洛王府的二公子和三公子,洛宸星与洛宸夜,也就是我曾经的二哥和三哥!

    我垂下眼帘,握紧双拳,将心中想要恸哭的冲动压下,我缓缓抬起头来,露出一个冶艳的笑容,婀娜地站起,朝着他们施了一礼,声音妖媚慵懒:“欢喜阁梅廿九,见过两位爷。”

    “梅廿九?”二哥洛宸星英俊的脸上有着迷惑,“你,你不是小蝶,洛尘蝶么?”

    “二哥,你喝醉了,她怎么可能是小蝶?小蝶不是已经死了吗?她是欢喜阁的九姑娘。”三哥洛宸夜连忙提醒着洛宸星。

    “不,她是,她是。”洛宸星看着我半天不移开视线。

    见洛宸星说得那么肯定,洛宸夜也凑近我观察了半天,道:“确实有几分相像,不过二哥,且不论小蝶早已死了,就凭九姑娘的成熟与妩媚,小蝶怎么也不可能有的啊!”

    洛宸星看着我,眼神却仿佛要透过我看着谁,他的眼里有深深的痛楚。

    他看了我半天,终于还是颓然叹了口气,“多有得罪了,九姑娘。”

    我轻轻摇摇头,浅笑着坐下,心中的悲伤却在一点点堆积着,慢慢地在淌下泪来。

    “二哥,连你也认不得眼前这满脸风尘味的小蝶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