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(1 / 2)

林野佳人 吉儿·柏奈特 14888 字 2018-05-30

洛杰错了。

就算他没有看见草地上的那一幕,也应该知道的。他听说过有些人具有不可思议的能力,可以驯服鹿、鸟、马匹,甚至是大象和狮子。

但他从未亲眼目睹。一只鹿把头靠在她的膝上?

感觉到震惊而怪异,他回到小屋,里面的小小世界对他而言已经很熟悉了,但这次他走进去时,却带着另一种不同的观察角度。

靠近一点看,他发现笼子里面的动物跟他一样,并不是俘虏。他站在最顶端一个笼子的正前方。

里面那只獾是瞎的,从笼子的木栏里看向外面的混浊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,平扁的黑鼻子抽动着,耳朵竖起。

洛杰拾起因动物跑动而掉在笼子附近的一颗小莓子,用指尖顶着成熟的紫莓,递到獾的鼻子前。它静止了一秒钟,嗅了一下,突然抓起果子,塞进嘴里,只留下一滴亮紫色的汁液在洛杰的指尖上。

他在衣服上擦擦手,然后观察着整面墙边被关着的动物。瞎眼獾的旁边是一只只剩下三只脚的垂耳兔,另一只兔子有一道横划过整个臀部的疤痕——铁制捕兽器留下的痕迹,不用花多少脑力也可以了解,这两只兔子发生了什么事。

附近一个柳条笼子里的貂鼬,淡粉红色的皮肤尚有着深红色的斑点。事实上,他是靠头上几撮少得可怜的红毛,才判断出它是一只貂,毛的顶端正要转成白色,准备应付即将来临的冬雪。这只枯瘦、光秃秃的貂鼬没有半点毛渣,所以他知道她并没有像剃光他一样,剃掉它的毛。

洛杰将重量靠在拐杖上,伸出手摸摸脸上和下吧的胡渣。感觉很奇怪,仿佛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全世界人的眼前。自从青春期以后,他就没剃光过那把红胡子,只是为了要反驳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,说过他嘴上无毛的事。

胡子会长回来,要是洛杰想要。但也许他不要了,也许他想要用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面对那个谋杀者,如此,他的脸——清清楚楚的五官——会是那个混蛋懦夫最后看到的东西。等洛杰解决掉他以后,那个想吊死他的人会带着洛杰的长相下地狱,到任何一个等着他的炼狱去。

一个笼子摇晃着,让洛杰抬起视线。那个木门似乎松了,不过尚未松到让里面的狐狸溜出来。狐狸用黑色的爪子抓着门,偏着头看他,警觉的暗棕色眼睛左右摇摆着,洛杰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人的眼睛,而不是动物的。

然后它试着转身,走向放在笼子角落的一小碟水,但那只狐狸只能拖着右腿,然后绊了一跤。它低下小小的头,对着地面,挫败地躺在原地。

狐狸是森林里最敏捷的动物,不过这一只除外。因为它的一只后脚跛了,仿佛整只腿都没了骨头。

而他这个骑士也不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错误施加报复,就像这只狐狸无法冲过森林一般。他瘸了,像这些动物一样残废,只能靠一根榆木拐杖站着,声音比耳语大不了多少,被吊过的喉咙干涩而浮肿。

吊。人们吊死盗贼、偷猎者和叛徒,而不是国王的骑士。

这令人感到羞辱,而他想要嘶吼出心里的愤怒、挫败,还有更糟的…对发生在身上的事所感到的极度羞愧。

他绷紧下吧,整个身体像是一只射中树干的箭身开始发抖。每个猎人都知道:箭会颤动,是因为射出的力量无法控制地在箭身上下流窜,这力量对箭已经毫无用处,因为它再也无法移动了,只能待在射中的地方。

洛杰什么也不能做,只能站在原地,像箭一样固定着。他紧抓着拐杖,手完全失去了感觉,而自由的那只手收得比下吧还紧,也开始颤抖。

很久以后,至于究竟是多久,他也不知道,因为他唯一能做的,只是站在原地,除了愤怒之外什么也看不到。

当这终于结束时,他筋疲力竭地坐倒在一张摇摆着的凳子上,环顾这间小屋,他目前唯一的庇护所。

他还有其他选择:跛着脚回去葛莱摩,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。现在的他太虚弱了,必须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去思索,并让身体复原,拟订计划也需要时间。

有人想要他死,渴望到试图吊死他。

目前他会让他们认为他已经死了,至少在他有能力反击以前,都会保持如此。然后他会离开这里,找到那个犯人。他伸出手,摸摸浮肿的喉咙,然后闭上眼睛,因为那里依然疼痛。

过了几分钟,他睁开眼睛,但不用视觉,而是用身体去感觉,然后以荣誉发誓:他会让做出这件事的人尝到苦头。

不到一个心跳的时间,他听到她的笑声:像风一样遥远、清晰而洁净。他想应该是从草地那里传来的,声音由打开的窗户冲刷过他,似乎穿透了他的皮肤,带着某种轻柔而自由的东西,和他刚刚所感觉到的情绪完全相反的东西,沉淀在他的体内。光明冲掉了黑暗。

他站在这里,因愤怒而颤抖,心里计划着复仇,而她却在外面的原野上笑着、唱着歌、喂食野生动物。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怪异的世界——一处介于战场和魔幻森林之间的土地上,这里的事物并不都是外表所呈现的样子,只要许一个愿望,现实就会消失无踪,痛楚也全被快乐所取代了。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快乐,直到此刻。

他本来以为她不过是个小偷和半疯的女巫,总有一天会变成古怪的老太婆,只能从将动物锁在笼子里、大男人绑在地上这种事里,得到某种变态的乐趣。

但证据摆在眼前:在有着这些残疾的情况下,这些动物无法在旷野自力更生。她救了它们,就像她救了他,一个他不太常思及的事实,虽然她一直在提醒他。

他欠她一笔;她是对的。

但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注意到这个事实。她觉得有义务救他,就像救那些动物一样。第一次在石圈看到她时,他应该就意识到这一点才对。当他站在森林边缘,靠着树干,无法自制地注视着她时,这个事实又再次击中了他。

他应该相信自己的第一个反应,因为他的本能通常是对的;但他没有,对被吊起来这件事的怒气,不只夺走了他的声音和骄傲。

还使他变得盲目。

鼓起勇气面对野兽需要时间。

黛琳拾起篮子,挂在手臂上,赤脚走过温暖的土壤,绕过转角,站在打开的门口看。

他坐在她的凳子上,一只关节泛白的手紧抓着榆木拐杖。

看来像要杀了全世界的人。

也许自己不应该松开他,这个想法溜过她的脑海。

为了祈求幸运,她从一把药草里折下了一根迷迭香,踮起脚尖,伸出手。把迷迭香挂在门口可以驱赶恶魔,因此她插了一根到门框的缝隙里。小心总不会有错,毕竟在她手里没有干草叉或是木棍,只有本能和盲目的信念。

他似乎连她站在那里都没有注意到,眼光和思绪飘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。

她深>吸>一口气走进去,将篮子从手肘滑到手上,抓着提手,将篮子前后摇晃着,偷偷地准备好。

她打算要是他食言攻击她,可以用它来丢他。

但他没有。他抬起头,像是真的很惊讶她站在那里,没有试着说话,只是用充满异常好奇的眼睛看着她,而不是威胁,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她。

“拐杖好用吗?”她说道,因为沉默比这种愚蠢的单向对话更糟。

他点点头。

“那就好。”她走过去,但不敢靠太近,然后把篮子放在桌上,抓起药草束,越过房间到一个雕刻盒子旁边,拉出一个小亚麻线球。

她用线绑住药草束,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视线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。他的眼睛像是火一般爬上她的背,因此她开始哼唱一个小调,假装没有注意到他正瞪着她。或即使她注意到了,也没有被影响。

但内心里,她的情绪混杂着:恐惧、紧张和一种无以名之的感受在腹部翻涌,像是打算一飞冲天的蜂鸟。

她低头瞪着线球,她没有刀子可以割断它。

但常识告诉她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刀子藏在哪里,因此她将线球举到嘴边,用牙齿咬断。完成绑药草的工作后,她又量了一段有一臂之长的麻线,用牙齿夹住,然后用力拉。当它没有断时,她用力咬了又咬,但它仍然没有断裂。

为什么每当她希望线断掉时,它就坚固得很,而当她希望它不要断时,它却总是断掉呢?

她不停拉、扯、咬着它,并用眼角注视着他。

他站了起来。

她嘴里咬着线,抬头看。

他一手拄着拐杖。

她的呼>吸>卡在胸口,看着他一跛一跛地走过房间,从藏刀子的地方抽出小刀,仿佛刀子是他藏的。

她惊讶得无法动弹,连一步也动不了。

他转身,手里拿着刀子,一步一步走向她。

她的心脏跃上喉咙,无法呼>吸>。她是呆子!

此时他抬起头,突然停止移动,专注地看着她的脸。

她感觉到血液往脚底流窜,怀疑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感觉到的事。

他迅速反转刀子,刀身抵着掌心,刀柄向外,朝向她。显然,他是打算把刀子拿给她,接着他又蹒跚地多走了几步。

她猜想要是他打算割了她的喉咙,早就这么做了。然而,从她的表情或其他地方,他知道了她的想法;无论究竟是如何,她都感觉到不舒服。她宁愿他一点都不了解她。

她若无其事地接过刀子,仿佛她的心跳没有加速,膝盖也没有僵硬,然后割断绳子,把药草束放到一边,按着又割了一段麻线。

至于他只是偏着头继续看着她,像动物想要知道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时会有的动作。

“我已经绑完药草了,”她多此一举地解释道,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沉默以及他的凝视。“这个…”她举起另一条线。“…是用来抓蚊蝇的。”

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稳沉静,可耻的是:她内心真正的感受并非如此。

为了安全起见,她依然把刀子紧抓在手里,转过身,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装着水和蜂<imgsrc="image/mijpg">的陶罐,然后把绳子浸到里面几分钟,让它>吸>精水分,再拿起来,检查上面的蜂<imgsrc="image/mijpg">。接着,她走到房间中央,用一手将那个会摇晃的板凳拖到屋梁底下。

她开始爬到板凳上。

他发出暗哑的声音,摇摇头。

“怎么了?”

他指向板凳,一手放在上面,让她知道那有多不稳。

像是她不知道它会摇晃似的。他以为她那么笨吗?很早以前她就学会要怎么在上面取得平衡了,这也是唯一她能碰到高处的架子和屋梁的办法。“我得用凳子才能把这根线绑到那里。”她指向绑捕蝇绳的地方。

那是屋梁上的一根小钉子。要是他认为她现在站在板凳上很危险,他应该瞧瞧那天她试着钉这根钉子的情形。她跌下来两次,好几天都要跛着脚走路。

她看到他困窘的表情。“我要把这根绳子绑到那上面。”她又解释一次,一边挥舞着那根沾满蜂<imgsrc="image/mijpg">的线。

他瞪着屋梁上的钉子,然后眼睛转回她的脸,摇摇头。

“我告诉过你,这根线是为苍蝇绑的。”她重复一次,当他蹒跚着靠近时,试着不让自己逃走。他停在距离自己不到一臂之遥的地方,瞪着她,仿佛她应该要读懂他的思绪一样。

“苍蝇和蚊子会飞到线上,然后黏住,”她简单地解释道。“然后我会带它们到户外放生。”

他先是盯着她不放,然后微笑,事实上,是露齿笑了起来。

现在他只要用一根老鹰的羽毛就可以把她撂倒。她的惊讶必定显露在脸上,因为他开始大笑。

笑声混浊而厚重,仿佛他是在水面下笑似的。地似乎和她一样对从喉咙发出的怪异声音感到相同的讶异。他静了下来,举起手摸摸脖子,似乎这才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。

他们俩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,他摸着脖子上的红色勒痕,而她则是瞪着它。

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,每样东西都是熟悉的:所在的小屋、土墙、金雀花和石楠编成的屋顶。这里是黛琳唯一知道的,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,而它仍然和以前一样。同样的鸽子和麻雀在窗边啁啾着,苍蝇依然在头顶的蜂<imgsrc="image/mijpg">线附近嗡嗡地飞着。

但一阵柔和的风吹起,让外面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,然后穿过打开的窗子,轻抚过她的头发,让她的嘴吧变的干涩。她可以品尝、闻到秋天的气息,干燥的空气代表季节转换的奇异香味,但空气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。

不只是季节在改变,现在还有其他改变正在进行,此刻就在她身上。

大部分的情形,她都一直要到事后,才会发现一切已经有所不同。她会突然抬起头,看到事物已然全非。

但有时候,像是现在,当她只是希望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,勉强在这个不容易保持沉静的世界里,维持一种安静的存在时,就会有一些事情发生。一些她无法确切描述、掌握或控制的事,然而她可以确确实实地看到这些改变的发生。

她知道自己仍然对此无能为力,因为命运有它自己的意志,而只有笨蛋才会抵抗日月运行的法则、自然、宿命和上帝的安排。但她知道,非常清楚自己的生命将从此不再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