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(1 / 2)

林野佳人 吉儿·柏奈特 11339 字 2018-05-30

在山谷上方的高原巨石圈中,黛琳尽力不慌不忙、有系统地用一块扁平的石块将木棒敲进地面,然后将骑士的双手绑住,让他平躺着,再稍微举高他的膝盖,将双腿摆直绑住,最后将绳子绑在一根木棒上。

月亮的位置愈高,形状愈完整,医疗石的力量也愈强。新月就足以治好一只雉鸡,但她从未试过治疗人类。

石头的力量有时有效,有时则否。何时使用生命的奇迹,似乎仍由上帝决定,即使是在这些巨大的花冈岩柱中也不例外。

她在他身边跪下,打开红色袋子,把里面的石头倒进手中。每一颗石头都有一个奇怪的记号;在几次的尝试错误后,她了解到这些记号间有一个顺序,而她必须按照这个顺序来排列石头。

她将一个个记号朝上的石头排成月亮的形状,放在他的胸口,然后挺直身体,僵直地跪着,抬起头面向清冷的月亮,朝两侧张开双手,深呼>吸>。

黛琳开始祈祷。

他好冷,但肌肤却好烫。吞咽让他感到疼痛,每当他吞咽时,耳朵就像着了火一般。他正躺在坚硬的东西上——地面?或石头?

他们在对他做什么?他死了吗?或是他们以为他死了,但实际上他却还活着?

这里是天堂吗?他的皮肤太烫了,这里一定是地狱。他不能动弹,无法命令自己的手臂或是双脚移动,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。怎么回事?

好热。然后热气忽然消退了。迅速地消退,太迅速了,他变得好冷。

附近有一个女人。

伊丽?不,她正低声祈祷着。一位修女。

他的双手被拉向两侧,跟基督的姿势一模一样,他预期随时会有钉子钉进掌心里。

热气回来了,然后又消失,但他并不觉得冷。

体内出现一阵奇异的感觉,几乎像是被云层包围一般,又像是被天使带领着。他的脖子依然灼痛,喉咙也很紧,但疼痛变得较为舒缓,似乎全身皮肤都已经脱离了。

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冲刷过,不是血液,而是某种洁净的液体…凉爽,如同圣水一般的液体。

身体漂浮了起来,变得很轻、很轻,比包围着他的空气还要轻。像是一根羽毛。一颗星辰。或直冲云霄的飞鹰。

疼痛消失了,迅速到他几乎要怀疑它是否存在过。

然后,他沉入了梦乡。

黛琳坐在木凳上,双手支着下颌,倚在窗台上。这是她所仅存的生命力了——卷曲脚趾的能力,她感觉非常疲累、麻木、恍若无骨地酥软。

她瞪向东边树林顶端的地平线,初升的太阳开始将天空染成野石楠的颜色。黎明之前,有一段时间是完全静止的,这一刻里全世界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沉眠之中。

除了她。

最后她挺直身躯,伸手关上窗子,转过身。英格兰佬已经睡了,呼>吸>很平稳,睡得也很沉。他第一次看起来像在睡觉,而非将要死去。

治疗人类真不容易。她站起身,踮起脚尖走过地面,在他身边站定。看到他的脸色好转,让她的感觉好了很多。她第一百次端详着他的脸,因为某种理由,她无法命令自己不看。也有一种力量,让她就像徘徊在金盏草旁的<imgsrc="image/mijpg">蜂流连不去。

他坚实的身躯占掉了很大的空间,她想像着他走进一个房间会是什么样子。而就一个英格兰佬来说,他确实有一张还不难看的脸。

他不像康洛斯堡那个害怕外婆的狄修士有一个蒜头鼻,他眉毛很浓密,不像村里的一些农夫一样稀疏。他的侧脸让她想起在亚伯丁的修道院看过,刻在门口的那些强壮、削瘦而锐利的国王头像。

她喜欢他头发的红色,也记得当他越过河流时,阳光洒在上面,熠熠生辉的模样。他长长的睫毛跟他的眉毛一样,是暗红色的,衬着他的肌肤,如同羽毛一般,她倾身,用指尖轻刷,确定它们和看起来一样长。

没错。

她摇摇头,理智似乎离她远去了,大概是因为缺乏睡眠。

小屋里的气温很低,让她打了个冷颤。她环抱住自己,搓揉着手臂,走向另一个角落里用干草铺成的床。

毛猪已经香甜地睡着了,像以往一样打着鼾。老鹰也在老地方——毛猪的背上睡着。她坐在干草床上,然后侧身躺下,像新月一样卷曲着,头靠着毛猪圆鼓鼓而温暖的肚皮上。

她轻叹口气,感觉自己真的睡得着了,然后拉上膝盖,用裙子盖住发冷的脚,最后将手塞进脸颊下面。

过了一会儿,她便沉沉地入睡了。

洛杰醒了过来。睁开的眼睛感觉起来又干又涩,仿佛睡了一整年。他花了好一会儿,才让视线变得清楚。虽然房里很暗,但他还是瞪着上面的横梁和茅草屋顶看。

他在哪里?

他迅速住两则察看,将整个黑暗操湿的房间收人眼帘,空气中飘散着农田、泥土、异草和鲜花所混合的气息。看起来像是一间小屋,基础是田间的粗石,墙壁则是用细树枝和泥土砌成的。

他试着抬起头。

喉咙附近忽然一阵灼热的抽痛,不仅是外面,喉咙里面也一样。

他呻吟着。陌生、干涩的声音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怪异,声调紧绷,感觉起来浮肿而沙哑,彷佛是吞了一颗蛋却卡在声带上似的。

那根绳子。

天哪…

他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,所有发生的事以一种恐怖的方式迅速涌回脑海。

天色已晚。我跟随着那个女人和那匹阿拉伯马,进入了密林中。这里暗得像是皇宫里的地牢,而且比里兹城的迷宫更错综复杂,四周都是些没有出路的小径。我走过一条又一条,手里高举着剑,剑柄的雕饰深印进掌心中。

都是死路。跟死路一样多的还有由荆棘和矮丛攀成的树篱,纠缠的植物根本劈不出一条路。这里让我想到地狱,连灵魂都会迷失的地方。

有人在叫我。低沉的声音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,而是从天堂来的指示。

叫唤我的声音又出现了,但这次它变成来自地狱的声音。

某个东西从背后攻击我。

过了多久了?我不知道。当我醒过来时,便被绳子绑住了,眼睛也被遮住,只看得到一片黑暗。我感觉到头似乎往后仰着,然后便领悟到自己正在一匹马上,一匹直立的马。

天哪…一根套索紧紧地绑在我的脖子上。

我不能滑下马鞍,不能让自己被吊死。我拚命与绑住双手的绳子奋战。忽然间,四周充满了邪恶、飘渺的笑声,在我的脑中和耳畔回荡。我在作梦吗?这不是真的,这不可能是真的。

但它的确是,恐惧像冷汗一样迸出皮肤。

这不是梦,我就快要死了。

有人站在附近,我可以听到他的呼>吸>,急促而奋兴的呼>吸>。我可以感觉到围绕在周围的邪恶,穿透空气、碰触到肌肤的邪恶,真切得几乎可以闻到,就像你可以闻到腐肉的臭味一般。

身体深处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,冻结在血管中。我认得这种感觉,像总是在战场上警告我有人想偷袭的直觉一样。

“我是费洛杰爵士,为爱德华王所保护。”

没人回答我,同样的笑声再次响起。

然后我感觉到、听到了——在马臀上的那一记不祥的拍击声。

我在掉落,缓缓地、遥远地,仿佛这真如我所希望的:是一场梦,并不是真的。而我希望能醒过来。

我是清醒的。

绳索切断我的呼>吸>,身体和铠甲的重量将我往下拉,拉向死亡和地狱。

我>吸>不到空气,挣扎着,然后开始扭曲。胸部鼓起,里面的空气无法排出,就要爆开了。头也跟着胀大。我快死了,什么也做不了,因此我不再挣扎,等待鼓胀的空气让身体爆开,接着,我就死了。

但他没死。他眨眨眼睛,瞪着上面的屋椽,心脏在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,宣告这个事实:我还活着,还活着,还活着。

他可以感觉到皮肤表面渗出的大量汗水,鲜明的记忆让他再从头到尾经历一次相同的恐怖。

有人想吊死他,而且他的脖子和喉咙依然可以感觉到灼热的疼痛。他不可能是已经死了,还感觉像是死过一般;只有活人能感觉到这种地狱般的痛苦。

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原地,小心翼翼地试着抬起头。不行。他试着移动脚,也办不到。

他被绑在地面的木桩上,一阵狂怒忽然在体内涌起,他开始用力拉扯绳子,拱起背、试图挣脱。

他试着发出声音,大叫、嘶吼出声,但除了半像是咆哮的奇怪声音外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所有的话都被喉咙中的那颗蛋卡住了。脖子的内外部都既疼痛又浮肿,凭感觉,他就可以知道当时绳子绑在哪里,被紧绑过的痕迹还留在肌肤上。

他得再次闭上眼睛,抵挡那股痛楚、恐惧,以及更糟的——羞辱感。